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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兩人送回去後,納特抖了抖被主人弄髒的白色毛皮,像是被欺負一般悲鳴了聲,趁羅伊還沒發難前灰溜溜的鑽到樹林裡,尋找河流洗刷自己的身體去了。
「蠢狼。」知道對方的小動作,羅伊白了一眼沒再理會,轉頭望向站在旁邊還在發呆的傢伙,對方的魂顯然不知道飛到哪去。
「喂,回神。」
羅伊輕拍了拍凱爾的臉頰,才見到那雙湖水綠眸逐漸對焦,下一秒對方像是見到什麼髒東西驚恐地後退了幾步,還嫌不夠似的擦了擦自己的臉頰。
「……」羅伊覺得腦袋上的青筋跳了跳,就算明白因剛剛作戰的緣故,比起在遠處支援相對乾淨的凱爾來說,自己身上則沾滿了汙泥,味道想來也不怎麼好聞,但是見人這麼大的反應他還是會不爽好嗎!
所以他很乾脆地把人扔到一邊,去打來了一桶水,將濕毛巾毫不客氣的砸在凱爾身上。
「衣服想換自己去找,給我乖乖待著聽到了沒有!」他早就瞄到對方像是有潔癖似地企圖擦掉衣服上髒汙的舉動,知道目前如果不把身上清理乾淨這人肯定沒完沒了,沒好氣的警告完就把凱爾拋著自己清洗去了。
等到羅伊弄乾淨回來後,見到已使用過的水桶及毛巾被扔在外頭,進了家門就迎來一雙瞪視的湖水綠眸,他愣了半响才發現換了乾淨衣物的凱爾正縮在自家床上的角落,繃緊身子似乎是害怕有甚麼東西闖進來一樣。
然而在洞外只有正在休憩的狼群,不用想也知道對方在害怕什麼。
羅伊覺得這輩子脾氣沒這麼好過了,他無視掉了床上隨著他移動的視線,拿出了熱水壺,取出先前從黛菈爺爺那兒搗鼓出來具有安神作用的茶包,將水煮開後扔入。
不知道黛菈是不是私下在茶包內混入了什麼植物,清淡的花香很快就溢滿了整個洞窟,沖淡了回來時帶進的腥臊。
「喏,喝了它。」把裝滿茶水的陶杯遞到凱爾面前,羅伊雖是嫌棄黛菈作為女性部分的浪漫細胞又發作了,但也因這個香氣所致,他見對方似乎沒有方才那樣的緊張。
凱爾乖乖接過,將茶水一飲而盡,熱流從喉嚨滑過了食道,暖意從腸胃逐漸擴散至全身,終於舒緩了緊繃的神經,他不自覺的重重吐出一口氣,像是把所有負面情緒給通通排出。
「冷靜一點了?」至始至終沒移開過視線的羅伊很快就發現了凱爾的變化,看來似乎是可以溝通而隨口搭了一句。
湖水綠眸默默的看向搭話的人,沒有表情的臉讓羅伊猜不透對方在想什麼,就在他以為眼前的青年還在走神時,凱爾才硬生生的憋出一句話:「為什麼?」
摸不著頭腦的問句,不過羅伊很快就在對方些微僵硬的唇角以及眼神讀出了完整的意思──為什麼帶我回來?
「待在那裡你能正常說話?」這人從戰鬥結束後就跟神經兮兮的小白兔一樣,不論做什麼都能受到驚嚇,思至此羅伊理所當然甚至帶著蠢貨的眼神嘲諷回去。
噢,他不是故意想挑釁的,這只是多天相處下意識的習慣。
出乎意料,凱爾並沒有對此反駁什麼,只是沉默了幾秒後,略為疲憊的開口:「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聽出了平淡語氣中的自暴自棄,羅伊甚至有些不習慣對方平時一碰就炸的個性突然轉變的如此順服,錯愕的表情很快就引起了凱爾的注意。
「你這又是什麼表情?」
「沒什麼,就只是某個人突然變得這麼乖巧我有點不習慣。」
「……」
好吧他真的震驚了,對方居然沒有反駁,羅伊張了張口,突然間不知道該怎麼發出提問。
畢竟他想說的事可不是能用溫言良語就能解決,他都做好跟人大吵的準備了,然而看對方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連他自己都提不起勁。
「你又在想什麼?」
凱爾又開口了,這次的聲音總算帶有平常時會聽見的低沉壓抑,他抬眼就對上了那雙隱隱散發怒意的湖水綠。
「──你在同情我。」在羅伊猶疑短短數秒之間,對方立即確認了他的態度。
一道拉力從衣領傳來,他不受控制的往前傾,凱爾的臉在眼前放大,以至於他能清楚觀察到對方無法忍受的表情。
「你憑什麼同情我?!我是你的敵人!是你們口中的『惡魔貴族』!怎麼?盡情嘲笑我啊?試圖在把我逼到發瘋啊?你不是都做一半了嗎?停下來是甚麼意思?把我帶回來就只是想憐憫我嗎?!」羅伊能感覺到攫住他衣領的手在發抖,凱爾的聲音並不如表情有氣勢,如貓聲的嘶吼反而像是在低泣。
「我可不覺得這是笑話,我也不曉得原來我的敵人居然會有被害妄想症。」羅伊突然覺得方才不小心動的惻隱之心簡直是白費,他就不該考慮自己的言論會不會再度刺激到對方的。
所以羅伊很乾脆的滿足凱爾的要求,撥開衣領上的手,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人:「被敵人同情你很難受?因為跟你想的不一樣?你該不會是想就這樣被關起來,讓我們動用刑罰來報復你,甚至是殺了你,好讓你從愧疚之中得到解脫?」
羅伊笑了,他察覺那雙深不見底的湖水綠眸因他話語而透露出求得解脫的渴望,於是他緩緩俯下身,在對方耳邊如情人般溫柔細語:「那這就對了,你知道嗎?恨透一個人,並不是殺了對方,也不是讓對方嚐盡肉體上的痛苦才算是報復──」
凱爾僵直了身體,並不是因為身邊男人賣了關子的惡意所引發的,更像是因回憶起什麼而恐懼的徵兆。
就好似曾經也有人對他說過這麼一段話。
「──而是要他在絕望深淵之中生不如死,卻又因遙不可及的希望而不得不活著。」
細微悲鳴在耳邊響起,一股推力將羅伊推開,他順勢而為退了幾步拉開距離,就見眼前的青年睜著不知何時失去活性的雙眸,幾乎是恐懼的望向遠方,隨後痛苦的抱著頭捲縮起來,能見到對方像是受到什麼刺激般瑟瑟發抖。
然而這並不代表他會放過青年,是這個人打散了他多年來難得升起的一丁點仁慈之心,那就得付出代價。
「我話還沒說完呢,你不是說能提問的嗎?」強硬地攫住了金色短髮往上拉扯,迫使凱爾的臉對上他的視線,他能讀出沉澱下來的湖水綠眸透出的驚慌。
「我想知道,在你殺人的時候,是不是就像剛才虐殺魔狼一、樣、快、樂?」羅伊慢條斯理地開口,一字一句刻意加重了語氣,彷彿要擊垮對方的神經。
也許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羅伊料想不到的。
「──我沒有!我說過了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就像是壓抑已久的負傷野獸,突然間暴起做出了最後掙扎,不停重複的淒厲尖叫幾乎是想讓人相信的求饒,他能感受到對方撲進了自己的懷中,指間從衣物傳遞到肌膚上的力道,就如溺水似的刨抓著眼前的浮木不肯放手。
然後,凱爾哭喊的聲音逐漸衰弱,取而代之的是詭異嘶啞的低笑,因為垂著頭的緣故,羅伊甚至不知道他擺出了什麼表情。
「你贏了,是你贏了。」細微的,嘲諷的語氣從衣衫間流露出來,笑聲越來越大,羅伊蹙起眉將人提了起來,那雙絕望的瞳孔卻是在對上視線後變得凌厲。
「你還想怎樣?跟我有關係的人全都死了!對,通通都被你殺了!我現在就連在睡夢中都不得安寧,閉上眼都能見到那群死人的臉孔!」
呼吸聲越來越粗重,就算沒有眼淚,羅伊也知道那雙眼溢出的悲傷,扭曲的面孔在大肆嘲笑後更顯得絕望。
「──哈,你的確做的很成功,就算我想死你也能用『他』的訊息來阻止我自盡!」
但這通通不是針對他,而是陷入了幻覺厲聲質問不存在的對象。
羅伊沒有打斷對方瘋狂的宣洩,只是安安靜靜的任由怒火延燒到自己身上。
大部分的人在精神瀕臨極限時總能透露出最真實的東西,所以他在等,等待對方將藏在心理的所有的一切通通傾瀉出來,以及青年所看的那個人──
「然後呢?你甚至最後連讓我找到他的機會都不給我!就這樣報復完把我隨手給扔了!人間蒸發就給我蒸發的徹底一點啊!突然出現又想幹什麼?!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嗯?你倒是說啊!紅──帽──!」
碰!似乎終於等到關鍵的兩個字,手無情的攫住凱爾的脖頸,狠狠撞回了床上,傷口因衝擊力傳來了劇痛,卻因被掐住的氣管無法哼聲而卡在喉間,像是壞掉的齒輪發出喀喀弄響。
羅伊不在乎對方被自己給弄疼,沒有感情的金眸安靜瞅著掙扎想要呼吸的人,他像是欣賞夠了才稍稍鬆開了施力的掌心,甚至懷著仁慈的耐性等待對方將所有不適感給嗆咳出來,才淡淡開口:「你給我記住,現在在你眼前的不是紅帽,而是我。」
「咳、咳咳,你不承認又怎樣?你的聲音瞞不了我!也不會有第二個人對我說出一模一樣的話──」
碰!第二次的衝擊打斷了凱爾想說的話,他甚至感到頭目暈眩,直到看見身上的男人收回了拳頭,以及臉頰傳來了火辣的疼痛,才意識到自己被揍了。
「你給我聽好,現在我是羅伊,問你問題的人叫做羅伊。」孩子般的執著如咒語在耳邊呢喃了一遍,他見到羅伊俯下身,金色眼瞳帶著強烈的不滿:「我說過了,等你找到證據再說也不遲,現在是『我』在問你話,而不是什麼該死的紅帽!」
洞窟陷入了一片靜默,劍拔弩張的兩人就算停止了對談也不肯放棄交鋒,呼吸聲如爭鬥般地混亂交錯再一起,也許是因為沉默而讓思緒得到了喘息的空間,良久,被壓制在底下的青年勉強發出因嘶吼過度而有些低啞的嗓音。
「你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不管你在妄想什麼,現在在你面前的『我』叫做『羅伊』,僅此而已。」羅伊看著靜默下來的人,儘管能感受到底下激烈起伏的胸膛得知對方的情緒並無表面的平靜,但短暫的不回話已經傳達出了妥協,於是他鬆開了箝制,離開床邊坐回了一旁的椅子上。
「知道自己失控的原因嗎?」
「什麼?」
可能是傷口又在發疼,他看著乾脆攤在床上不想動的人勉強撐起了身子,似乎還沒從先前的話題跳轉回來,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你不知道你獵殺魔狼的樣子嚇壞多少人吧,看也知道不對勁,你還有其他原因會造成那種情況發生的嗎?」將句子更加詳細的說明,收穫了對方一枚『你不是都瞭若指掌嗎?』的嘲諷眼神,羅伊動了動指關節,忍下想揍人的慾望。
「停止你的被害妄想,把詳細情況告訴我,你不說明我可沒辦法去應付德里娜那個女人。」
「那又如何?放我離開你不就省了這個麻煩了?」
「即使你有可能得到紅帽的線索也想要離開?」
凱爾猛地坐起,像是在確認什麼般在對方身上來回審視好一會兒,最後妥協似地倒回了床上,疲憊的闔上眼:「……我能與魔狼產生共鳴。」
「什麼意思?」
「我能感受到魔狼的情緒,甚至被牠們影響,噢,當然人也一樣,只是不會這麼嚴重而已。」重新睜開眼,凱爾側過頭看見羅伊略為困惑的模樣,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嘲笑,但心情極度糟糕的他嘗試了幾次沒有成功,乾脆彎下了唇線。
「你能想像情緒如果像刀子一樣凌遲你的肉體,搗爛你的脾胃,甚至腐蝕你的內臟,咬爛你的血管那種痛苦嗎?」
「的確,剛剛我滿腦子都在想該怎麼宰了魔狼,怎麼樣撕碎牠們,怎麼樣讓牠們痛苦地去死!但是那又怎樣?牠們既然讓我難受,我只是加倍奉還而已。」
平淡的陳述隱含著恨意,似乎在指責對方制止他宣洩的管道,凱爾回憶起不美好的感受蒼白了臉,緊抿著唇不再理人──才怪,他拿起了枕頭狠狠往羅伊的臉上砸去。
「所以你現在又是什麼意思!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雖然不明顯,但是他還是捕捉到了對方不小心流露出的那一絲憐憫之情,他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他!尤其對象還可能是他的敵人!
擋住飛來的枕頭,羅伊看著崩潰一次後顯得有些色厲內荏的青年,揚了揚眉不怎麼在乎道:「我大概明白了,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
羅伊不客氣地將枕頭扔了回去打斷了話題,略為含蓄的看了看對方受傷的部位,思考著這傷經過這麼多波折也不知道會不會惡化,卻忽略造成這樣的結果是自己佔了大部分的因素。
凱爾顯然也不想再跟對方耗著,很乾脆的背對羅伊倒回床上,堂而皇之地霸佔了他的床。
屬於和平的寧靜只維持了幾分鐘,很快羅伊又收到了來自枕頭的攻擊。
「你他媽給我叫外面那群狼安靜一點!」儘管能感受到精神與身體上的疲憊,但一閉上眼就能聽見外頭隱隱約約的野獸嗚咽聲,以及類似於爪子踩踏在泥土的窸窣弄響,越不想去在意反而噪音在耳邊越來越清晰,簡直像是什麼蟲子在附近爬行噁心的令人難以忍受,凱爾受不了的朝著對方低吼。
「……你聽到什麼了?」羅伊皺起眉,他很清楚外頭的狼只是很平常的休憩罷了,基本上不會有什麼雜音傳進洞內,平時也沒有聽過凱爾對此有怨言,至少也不會像現在如此情緒衝動。
凱爾不耐煩的瞪向人,隨即見對方表情怪異愣了一下,才想起似乎是自己毛病又犯了,略為無力的抹了把臉:「大概是被魔狼影響,感官有點敏感──你把我的藥拿到哪去了?」
「剛才那杯茶沒有效?」
「什麼效果?」
羅伊沒有接話,眉頭又蹙得更緊,直到凱爾失去了耐心打算再問一次時,就見他蹲下了身,從床底拖出了一個箱子開始翻翻找找,拿出了一塊刻有花紋的木方塊,以及能鑲嵌進方塊凹槽的一顆同樣刻有紋路的藍色石頭。
「你又在做什麼?」凱爾稍微撐起身子,皺眉瞪著對方將石頭嵌入方塊,似乎上頭的花紋亮了一下,等對方操作完將物品放到床頭,轉了一下方塊上的石頭,才緩緩開口。
「一個能消除聲音的小玩意,你的藥暫時不能吃。」
方塊發出喀噠脆響,對方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完全安靜,凱爾突然有一股即將失聰的不安感。
「等等!你什麼意思?我說我需要我的藥!」
羅伊知道物品的功效已經啟動了,俯下身緊緊貼著對方耳龐,細微如同嘆息的嗓音安撫著他不安的心情:「之後我會告訴你,現在可以好好休息了吧?」
「你──」凱爾不滿對方敷衍的話,正想繼續抗議,突然一隻手遮住了他的眼睛,把自己給按了回去。
他僵起身子,一片黑暗中讓外頭的壓力更加清晰,能感受到羅伊的氣息很近,從來都極力避免與人親密接觸的他反射性想要奮力推開──
「……睡吧。」
對方微弱的呼吸在耳邊如羽毛般撩過,他愣了愣,不自覺地停下了動作,他沒有感受到任何不懷好意的情緒,空氣流動如絲綢滑過臉龐,一淺一深在寂靜的空間中格外引人注意。
隨後氣息毫不留戀地遠離了,只剩下人與人之間彌留下的體溫,很溫暖。
視野還是一片黑暗,是自己闔上了眼?還是對方的手並未離開?來不及確認,一股疲倦感無預警的襲捲了他,一天下來過度緊繃的精神終於得以休息,意識緩緩沉了下去。
他又做了一個夢。
那是在他屬於萊拉普斯的血脈還沒完全覺醒,但徵兆逐漸顯著的時候。
他的眼睛越來越好,見到的東西越來越清晰,他的鼻子開始能分辨氣味細微的差異,他的耳朵接受到以往沒有察覺的聲音。
那段期間無疑是他最痛苦的日子,夜晚總是因外頭的雜音而吵得他睡不著覺。
當時的他摔碎了不少放置在床頭的具有安神作用的水晶,甚至暴躁的將房間弄的一片狼藉。
直到被拉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胸膛傳來的心臟律動聲才逐漸撫平他多天無法入眠的焦躁不安。
──凱,試著聆聽我的心跳,試著捕捉我的呼吸,專注於我,外面的雜音就不會來侵擾你。
溫柔的嗓音在耳邊撩動,森林的氣味在鼻尖環繞,那人的懷抱很溫暖。
不得不說這個方法很有效,漸漸他遺忘了外在的侵擾,只專注於捕捉遺失在心臟跳動間的呼吸頻率,睏意逐漸壓垮了他的眼皮,在意識快要淪陷時他忍不住玩笑似地輕聲嘆息。
──小希,我覺得我要離不開你了,你簡直是最佳的人型抱枕。
他在黑暗中載浮載沉,隱隱約約聽見了對方低低笑語。
──不會離開的,我們會永遠再一起,不是說好的嗎?
所以,你現在到底在哪裡?
凱爾醒來了,四周很安靜,就連他捲縮起身子帶動的摩擦聲都如同隔了一層膜,微小的幾乎察覺不到,夢境的對話彷彿還未消失,在寂靜中如留聲機般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似乎是捨不得這得來不易的夢,他伸出手抓住了一樣東西,緊緊地摟在懷裡,彷彿這樣就能讓夢境停留在他的身邊。
布料摩擦的聲響這次變得清晰,提醒著他所處在的現實。
「唔……」不甘的低吟,凱爾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他拿到懷裡的是一個刻著複雜花紋的乳白色晶石,上方紋路閃爍著琉璃光彩,只要凝視幾秒就能感到一陣暖風撫慰了心臟,斑駁的情感逐漸消彌。
他認得這樣物品,雖然跟記憶中的有些不同,而且他肯定在自己睡著前並無這個東西的存在。
坐起身,視線掃過了床頭,木色方塊靜靜擺在上方,中間本鑲嵌的藍色石頭完全變為了灰色,看起來與普通石子無異,耳邊傳來外頭細微的狼鳴以及由遠至近的踩踏聲,讓他明白這個東西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功能。
一道熱氣吐在了他的腿邊,他垂下頭見到接近他的外來者,白絨絨的狼腦袋就這樣擱在了床上,納特灰藍色的獸眼無辜瞅著他。
「……」
一人一狼就這樣大眼瞪小眼許久,凱爾沒弄懂眼前白狼想傳達的意思,直到對方垂下耳朵,發出了細微討好的嗚鳴,獸眼繼續眼巴巴的望著他──這匹狼不會是在撒嬌吧?
凱爾抽了抽嘴角,也不知道為什麼納特想要親近自己,他不確定的伸出了手揉了揉那白絨絨的腦袋,果不其然眼前的白狼愜意的瞇起眼,滿足哼哼,像極了巴里特家裡的那隻哈士奇,於是他忍不住脫口而出。
「好乖,小白。」
羅伊一進門就見到納特如何從床沿摔個四體朝天,看著那一團翻過來的毛球,他無語了幾秒。
「你對納特做了什麼了?我還真不知道他有這項特技。」
「我怎麼知道?一醒來牠就一直盯著我,不是你要牠這麼做的?」
凱爾饒有興趣的看著納特誇張的動作,隨即對方翻了個身,竄逃到了羅伊腳邊,他能感覺到納特散發著極度委屈的氣息不停的拱著那人的腿。
「幹嘛?不是總嫌我欺負你所以跑去找人求安慰嗎?踢到鐵板了?」羅伊踢了踢蹭過來的狼身,不客氣地數落邊好奇的問:「所以你到底對牠做了什麼了?」
「摸摸牠的頭?」凱爾不確定看著納特的舉動。
「只有這樣?」羅伊懷疑的揚起眉。
「……喊牠小白?」納特立刻像是被打擊到般不可置信地後退幾步,跌坐在地板上裝死,一連串的動作被表演的活靈活現。
「噗……」羅伊不客氣地笑出了聲,幸災樂禍的瞅了納特一眼,似乎被凱爾的話給取悅了。
「你看起來好多了?」
凱爾舉起一直被抓在手中的乳白晶石,隨著手腕轉動,琉璃光澤印上了湖水綠瞳,他又想起了剛才的夢,遺憾卻帶著懷念的輕聲嘆息:「……我以為安魂石已經對我沒用了。」
「安魂石最多治治失眠的傢伙,你手上的東西可強多了。」羅伊撇撇嘴不以為然,走向前將乳白晶石拿走,放進了擺放在桌上的木盒內:「這東西可別拿在手上太久,會對身體有害的。」
「那到底是什麼?」手裡的東西一被奪走,凱爾蹙起眉,與自己相伴多年的躁動情緒似乎又開始蠢蠢欲動。
「這是從薩蘇瑪那兒借來的寶物,除了安定心神最主要的功能是淨化,簡單來說,它能淡化人的情緒,直到完全虛無。」蓋上蓋子,指尖在木盒上敲了敲,羅伊想起什麼似地唇角勾起戲謔的弧度,走到了凱爾面前,彎下身將口袋內的一罐裝著液體的褐色玻璃瓶貼到對方的臉上。
「噢對了,這玩意我們都叫它鎮魂石,通常在祭祀或者葬禮等特殊等場合才會用的到。」
臉頰傳來了細微的刺麻感,凱爾立刻往後傾,奪下了對方貼到自己身上的東西,同時明白那句多餘的話不過是想趁機挑撥他的情緒,所以他不吭聲,拒絕走入對方的語言陷阱。
羅伊察覺到了,自討沒趣的哼了聲:「上完藥後我帶你去找薩蘇瑪。」
沒想到對方還記得先前揍過他的事,然而在碰觸到自己臉頰之前,他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臉已經青了一塊,大概是麻痺了沒感覺出來。
上完了藥,羅伊再次把凱爾領進了村落,不同以往的是這次沒有太多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這讓凱爾放鬆了不少。
「得到帕利艾斯的認可他們就會視你為同胞,而不是被當成外來者對你行注目禮,恭喜你啊。」羅伊哼了哼,相當敷衍的態度表達了他的不滿。
回應他的只有一片沉默,這讓羅伊覺得有點挫敗,怎麼發了一陣瘋睡了一覺人就變得這麼溫馴了呢?他就不該費盡心思向薩蘇瑪借鎮魂石來用。
「薩蘇瑪──我帶人來啦。」來到一座矮樓,羅伊掀開門上厚重的簾幕走進邊朝裡面喊,凱爾則打量著屋內的情況。
屋內的採光很好,房間中規中矩的擺設一覽無遺,與一般住民的差別大概就是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晶石以及野獸的骨頭,矮櫃整齊排放著厚重陳舊的書籍,牆上掛滿交錯著紫紅線條的掛簾,看來像是用什麼材料編織而成,增添了些許神秘。
一名年老的婦人從其中一個門簾走出,皺紋在臉上畫出歲月的痕跡,卻不能掩蓋住婦人曾經美麗的臉龐,她的額間有類似獸眼的紋路延伸到了眼角,隨著眼尾的笑意,皺紋抬升,額頭上的眼甚至稍微彎起,彷彿傳達出主人的和善情緒。
「孩子,不介意稍等我一下吧?」婦人拿著木碗,朝著兩人溫和地笑。
「當然,親愛的薩蘇瑪,需要我的幫忙嗎?」
凱爾有些驚訝羅伊難得臉上露出了對長者敬畏的態度,甚至平時銳利的金眸此刻都柔和不少。
「我想你可以帶領你的朋友觀摩東狼的祝福,為他解惑。」薩蘇瑪笑了笑,往房內的另一人緩步走去,凱爾這才發現弗蘭德正站在那兒,神色似乎相當興奮。
「薩蘇瑪是帕利艾斯所選擇的神巫,村內的人都很尊敬她。」羅伊的聲音適時從耳邊傳來:「你運氣不錯,為村外人紋身可不是這麼常見的,說不定你也有機會?」
聽出語尾的調侃,凱爾只是輕輕哼了聲,他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並不受對方挑撥,只是將疑問問出:「紋身有什麼含意?」
「這是帕利艾斯的友誼象徵,紋有這個紋身的人就如同得了通行證,可以在村莊自由活動,弗蘭德來這已經一年多了,安分守己只在德里娜給予的範圍內進行研究,這是他應得的獎勵。」
在說話的同時,凱爾見到薩蘇瑪沾濕了布料,在弗蘭德的手臂上擦了一圈,隱約傳來的植物香氣有些微的麻痺感,似乎是什麼特殊草藥的汁液。
薩蘇瑪的動作很緩,卻不會令人感到不耐,銀針在蠟燭上烤得通紅,甚有耐心地紮進對方的皮膚,一點一滴地刻下記憶中的花紋。
就連羅伊也安靜下來,兩人沉默地看著薩蘇瑪的動作,不輕不緩的銀光灑落,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畫面,時間不知不覺的流逝,很快凱爾就見到弗蘭德手上的如獸瞳一般的墨綠紋身,他不禁往羅伊的左臂上瞥了一眼,圖騰是一模一樣的款式。
但是羅伊的紋身似乎比弗蘭德淡了許多,彷彿像是因平凡的沖刷而顏色有些褪化。
注意到他懷疑的目光,羅伊勾起唇角,沒有多做說明,就這樣站著任由人打量。
最後一針落下,薩蘇瑪收起了銀針,手輕輕覆蓋在弗蘭德手臂的紋身上低語,複雜拗口的句子是古老神秘的禱文,直到薩蘇瑪將掌心移開,凱爾見到了紋路上的獸眼似乎閃過了一絲光芒。
「結束了。」羅伊輕輕低喃,讚嘆著婦人所操作的技藝。
「感謝您的接納。」弗蘭德看著手臂上的紋路相當激動,崇拜帶著恭敬的朝著薩蘇瑪行了一個鞠躬禮。
「去找蓋特吧,他會教你如何安養你的手臂。」薩蘇瑪慈祥的說,將人請出了門,這才轉過身面對他們,微微一笑:「久等了吧?」
「能見到薩蘇瑪的技藝是我的榮幸。」羅伊有模有樣地學著弗蘭德方才的鞠躬禮,惹得婦人輕笑幾聲。
「得了,別作怪,需要補強一下你的紋身嗎?畢竟只是畫上去而已,無法保持。」一語道破了凱爾方才一閃而逝的疑問,薩蘇瑪注意到了,只是溫和地做解答:「森林的寵兒是不會容許在身體刻上他方的印記,他們是自由的。」
「薩蘇瑪,我把人帶來可不是讓您洩我的底的。」羅伊略感無奈,卻也沒有反駁,任由凱爾自行去猜測對方傳達的意思,將裝著乳白晶石的木盒子還了回去。
「您的寶物起到很大的作用,我必須謝謝您,至於紋身我想暫時不需要再做補強了,畢竟還沒有完全消失。」羅伊又恢復了以往些許輕浮的態度,拍了拍凱爾的肩膀。
「他就交給您了,我晚點再接他回去。」
「啊?」
「對方是長輩,別衝動啊。」羅伊見人有些錯愕的表情升起了一絲成就感,故意湊到對方耳邊提醒,說完就轉身離開了婦人的居所,連一個提問的時間都不給。
「……」被莫名拋在這的凱爾無語地瞪著門簾,隨即感覺到薩蘇瑪正含著笑意打量自己,他不安的些微往後挪動了腳步。
「不用緊張。」薩蘇瑪依舊擺著慈祥的笑臉,擺了擺手示意凱爾坐下。
「孩子,你的靈魂因愧疚而不安。」才剛接觸到椅子,凱爾就聽見對方飄來了一句話,他愣了愣抬起頭。
薩蘇瑪正認真地直視他的雙眼,凱爾才注意到對方的瞳色很淺,淺得幾乎接近眼白,讓人有股空靈的錯覺,薩蘇瑪又開口了。
「萊拉普斯在世界之初並非是惡魔,而是英雄。」凱爾驟然繃緊了神經,薩蘇瑪像是沒看到似地繼續陳述。
「孩子,你要驕傲,你繼承了英雄的血脈,堅持住了自己的本心,並沒有被黑暗所迷惑。」
薩蘇瑪見到眼前的青年被發現祕密般緊張不安的神情,只是開始講起一個古老的神話:「
在神創造了米爾迦雷特之初,貪食的惡狼咬下了名為希望的圓月。
世界之惡在希望缺口的陰影下誕生,惡魔的爪牙化為狼吞噬一切。
牠們張狂的嘲笑,隨意的殺戮,盡情撕裂,吞噬了無數生命。
絕望在人們之間蔓延,不論如何抵抗,如何奔逃,最後還是喪生在魔狼貪婪的嘴中。
直到一名戰士站了出來,在黑暗時代的絕對絕望之中立下如惡魔契約般的毒誓,只求能斬殺一切邪惡根源。
赫薩特神聽從了戰士的禱願,從天降臨。
祂賜予了戰士魔狼的眼珠,使他能洞察惡狼的去向。
祂賜予了戰士魔狼的鼻骨,使他能嗅出危險的蹤跡。
祂賜予了戰士魔狼的耳朵,使他能聽見惡魔的呼吸。
祂賜予了戰士魔狼的前爪,使他能撕碎怪物的血肉。
祂賜予了戰士魔狼的後腿,使他能追擊竄逃的黑暗。
祂賜予了戰士魔狼的血液,使他能復原惡劣的傷口。
祂賜予了戰士魔狼的神經,使他能靈敏地躲過攻擊。
祂賜予了戰士魔狼的心臟,使他能讀懂蔓延的惡意。
獲得力量的戰士帶領人們開闢出了希望,屠盡了張狂肆意的妖魔。
奪回家園的人們歡欣鼓舞,歌頌著他們的英雄,慶祝黑暗時代的終結。
但是他們的英雄笑了,笑的張狂姿意,他高喊:不!一切都還沒結束!邪惡還沒完全消除!
人們在驚呼,戰士舉起了他的劍刺穿了自己的心臟。
因為他擁有魔狼的眼、魔狼的耳、魔狼的鼻、魔狼的爪、魔狼的腿、魔狼的血液、魔狼的神經、魔狼的心臟。
他知道他懷念著以往的殺戮、以往的掠奪,甚至想要撕裂他的同胞,想要咀嚼他們的肉,飲下他們的血。
他本身就是魔狼,只有他的死才能完全斬去侵蝕大陸的邪惡。
人們為到來的勝利而悲痛,歡笑停止了,只剩對犧牲的戰士所留下的哀悼。
人們為他們的英雄立下了石碑,他們發誓絕不忘懷英雄給予他們帶來的希望,那個英雄其名為──萊拉普斯。」
故事結束了,薩蘇瑪看著眼前稍為瞠大眼的青年,似乎是不可置信的呢喃著:「為什麼您會知道?」
那是萊拉普斯血脈代代流傳,神話中被掩埋的一個段落。
「神靈所傳承的巫都知道藏匿於遠古的真相,我們只會用雙眼見證真實。」薩蘇瑪依舊持著笑容,彷彿包容著一切:「你的靈魂很乾淨,並沒有被邪惡所污染,也許你曾經被逼迫送葬了一個弱小生命,但你並沒有墮落本心。」
「──所以孩子,不要去憎恨自己,你的心因愧疚在動搖。」薩蘇瑪淡淡的嗓音帶著安撫的味道,凱爾卻因對方道出自己的過去而不知所措,那雙空靈的淺色眼瞳安靜凝望著他,彷彿能看清自己的一切。
凱爾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苦笑,他怎麼都不會想到對他說這些話的人是來自於邊疆的一個部族。
「當然,解鈴還須繫鈴人,你也並不需要我們的原諒,所以不要在意旁人所說的話。」薩蘇瑪並不打算逼凱爾做出任何回應,如自言自語般繼續呢喃,她歛下眸,取來了一捧藍沙,灑落在桌面,指尖在粉塵畫出了一個個圓。
「你很累,孩子,你的精神需要休養,才能繼續行走下去。」淺白的眼瞳再度對上凱爾的視線,他能感受到薩蘇瑪鄭重且認真的徵求他的意見:「羅伊委託我穩定你的心神,但這個儀式需要互相信任,你相信我嗎?」
為什麼羅伊要這麼做?凱爾張了張口,卻在薩蘇瑪稍安勿躁的眼神下將疑問嚥了回去,他明白對方目前需要的是他的答案,而不是延伸出更多問題。
「──好吧,我相信您。」或許是那則神話故事的影響,又或者是對方平淡不帶任何主觀感情的陳述他的一切,他最終選擇了妥協。
薩蘇瑪鼓勵似的笑了笑,點在藍色沙塵的指尖沾著藍墨,輕輕觸碰到了他的眉間,晦澀古老的音律從對方喉間發出,像是歌頌、像是吟唱,他見到桌上形成一枚圖騰的藍沙發出暗沉的光。
一股清涼之意如溪河流過了大腦,他有點困倦,周遭的聲音漸漸遠離,身體不知不覺的放鬆,躁動的情緒逐漸平靜,他甚至有些困惑,是否很久以前他也保持著這樣平和的心情。
「可以睜開眼了,孩子。」薩蘇瑪溫柔的提醒傳進耳中,他才驚覺不知何時自己已闔上了眼,眨了眨湖水綠眸似乎有些茫然。
薩蘇瑪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指尖在桌面畫圓,打散了藍色沉沙,重新形成了另一個圖形,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他們之間只是在一般的談話。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但是這些疑問必須靠你自己去尋找解答,在離開之前讓我為你占卜一下未來吧。」
藍沙形成了一個螺旋,薩蘇瑪低下頭輕輕一吹,散開的粒子在霎那間沉澱了顏色,漆黑如墨的散沙形成了一朵美麗的曼陀羅。
「告訴我,在你眼裡的沉沙是什麼顏色?」薩蘇瑪眸光閃爍,像是遇到難題般輕蹙了一下眉。
「黑色。」隨著凱爾的回答,對方卻是鬆口氣緩下了眉心,調皮的輕笑。
「哎呀,可我看的則是充滿生機的碧綠色呢。」
薩蘇瑪又闔上了眼,掌心朝下就像是代替著自己的眼睛,緩緩移動,閱覽著桌上沉沙所形成的美麗圖騰。
「堅守你的心,孩子,只要你能堅定著自己最終目標毫不動搖,那麼即將面臨的事物就不會擊垮你,你將會抉擇,你的決定會導致結局有很大的差異。」對方又開口了,這是第一次凱爾感覺到薩蘇瑪的話語帶著些許的憐憫。
「也許我該給點提示,羅伊會引導你接近一切的真相,你可能獲得,也可能失去,但不管是何種結局,引導者必定會受你牽連……這同時也是我的請求。」
呼出了一口氣,對方收回了手,像是祈禱般指尖交疊,抵在心口。
「羅伊正往墮落的道路前行,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只有你做的到,這也算是我自私的願望,沒有人喜歡壞結局不是嗎?」
薩蘇瑪重新睜開淺白眼瞳,依舊是專注且認真的神情,一字一句鄭重的託付。
「請你拯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