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Φ
紅色,在眼前是一片熾熱的紅色。
熾烈的光芒拉開了序幕,清晰的黑影如同演員在焰紅色的牆上跳躍,一道道尖刺圖形不停在人影上撕裂,碎小的不規則黑塊如煙花散落。
啪嘰——啪嘰—--
他聽到了,那是血肉被碾碎咀嚼的聲音。
要逃走,必須逃走,邁出步伐,視野如快轉那般迅速前進。
黑色,不管逃到哪裡都是黑色。
他突然感到了冷,似乎有什麼在他上頭籠罩,野獸的喘息如咒語般成功束縛了瘦小身驅。
要被撕裂了?還是要被吃掉了?
還沒來得及確認答案,暖意擁抱住了他,很熱,甚至有些滾燙,他落進了一片血紅的湖水中。
他死了嗎?還是還沒死?
凱——!
著急的呼喊穿透了湖面,就像根救命稻草,他掙扎著想要將手伸到聲音的來源處。
鮮紅色燃燒了,蒸發了湖水,在呼喊的前方化開了一條石磚路。
而後,紅袍揚起。
是誰?在前方的男人是誰?
——你還真是狼狽啊。
如看見同齡孩童出糗般帶著玩笑意味的言語,與記憶中熟悉的嗓音搭不上調,他企圖看清袍子底下那張被陰影埋沒的臉,可惜視線卻模糊不清。
不過這不重要,他看見了那個男人背上沉寂下來的金色髮絲。
穿著紅袍的男人勾起唇角,像是發現了有趣的事物般諷刺狂笑。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將失去最重要的愛人。
——那麼,你最親愛的『弟弟』我就帶走了。
直到低沉嘲弄的言語如利劍穿透了心臟,他終於反應過來,狂躁憤怒的情感不受控制的翻湧而出,彷彿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用盡力氣的嘶吼。
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大火侵蝕了目光,眼底只剩燒灼殘留的灰褐,眨了眨眼,冰冷的岩石色彩出現在視線裡,稍微冰涼的空氣與夢中大火的溫度成了對比。
頭部傳來了鈍痛如導線般延伸到四肢,難受啟唇發出宣洩似的悲鳴,青年才捂著頭緩緩坐起身,胸口難以言喻的灼燒感以及心臟躁亂的顫動讓呼吸差點窒息──就如同殘留在夢裡的憤怒餘韻還未完全消退。
「呼……」大口喘氣試圖平撫情緒,歛下眸,他有些茫然自己怎麼會在這裡,記憶很模糊,印象中他只有看到大片的紅色以及在裡頭伺機偷襲的魔狼。
接著發生了什麼?他蹙起眉頭艱困的思考,依稀記得見到了雷電擦出的火光,隱隱約約地好像聽見了那可惡的笑聲。
後腦開始抽疼,他分不清這笑聲原自於他昏迷前的記憶,抑或方才可怕的夢境。
青年想起了他的家被毀壞的那一天,紅袍男人帶領狼群無情撕碎他深愛的家人,在獠牙底下深紅色的血肉以及裸露出被染成粉色的白骨,還有骨頭咬碎令人不寒而慄的咀嚼聲彷彿還在耳膜邊鼓譟。
他又聞到了東西被燒焦且混雜了血腥的臭味。
「嗚──」下意識摀住嘴,伸手企圖拿取隨身攜帶的藥瓶,但在腰上摸了圈才驚覺自己的東西不翼而飛,慌亂的抬起頭才見到隨身腰包以及武器被擺在不遠處的桌上,裡頭的物品像是被排查般整齊擺滿了桌面,當然,也包括了他的藥。
一道刺眼的光在他強壓著噁心感正準備有所動作時射入,反射性瞇起湖水綠眸,轉眼就看見遠處的布簾被掀開了一道縫隙,隱隱約約能見到黑色人影晃動。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當簾幕落下掩蓋住光線後,那雙裸露出來的金色眼睛。
啊,想起來了,那是他昏迷前最後畫面出現的雙眸。
然而這並不能阻止他接下來的念頭,他溺水似地撲向了桌面,不顧是否揮落多少桌上零散的物品,直接抓起了藥瓶轉開了瓶蓋,將倒出的藥丸一口吞入,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
也許是心理作用,在藥效還沒起作用之前噁心感已逐漸減弱,讓他舒適了許多,隨即腹部傳來了如鑽頭鑽入的疼痛,他無法忍受地弓起身子,散去所有力氣倒回了床上,視野往下看去,就見到不知被什麼人包紮過的乾淨繃帶慢慢染上了血跡。
若不是因遲來的疼痛,他或許還沒發覺自己是受了多麼嚴重的傷。
接著,他望向被自己激烈舉動給嚇著的外來者,對方似乎愣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
詭異的靜默在這空間蔓延,突然簾幕波動,一抹白影進入了他的視線,瞬間令他神經緊繃,差點把握在手中的藥瓶給扔了出去。
那是一頭半人高、擁有漂亮雪白毛髮的狼,灰藍色的獸瞳只是瞧了自己一眼,隨後像是不屑般輕輕甩了一下頭顱就往隔壁人蹭去。
而旁人終於回過了神,瞅了一眼他緊繃的模樣可笑地牽起嘴角,蹲下身輕輕揉了揉白狼的頭頂,拍了拍背,發出一些奇怪的鼻音。
嗚嗚──白狼像是聽懂對方的話,拱了拱對方的頸窩,晃了晃狼尾便跑了出去。
見那匹狼離開,才緩緩鬆開了緊繃的身驅,下一秒黑影壟罩住他的頭頂,他注意到對方那雙金色瞳孔並不似一般人,而是如同獸類般的狹長虹膜。
「你……醒了?」奇特的異國腔調傳入耳中,有些生澀的通用語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意味,卻足以讓他炸起一股寒意,儘管聲音高了些,卻與前陣子追逐的人似曾相似—--
但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來人一見到他的表情臉色立即驟變,連忙抓住他的雙手狠狠地把人壓回床上,手腕以及腹部傳來了劇痛瞬間麻痺了神經,青年艱困地咬牙吐露出內心憤意。
「紅、帽……!」
「怎麼?在你眼裡只要是我們這些異族都是紅帽?」對方危險地瞇起雙眸,唇角勾著不屑的嘲笑,像是分享那般垂下頭在他的耳邊低語,「你知道嗎?救你回來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腦袋一定是被門夾了才沒把你放著餵狼!」
「你——呃?!」憤怒地扭動手臂試圖甩開禁錮,他感覺喉間一緊,硬生生被截斷了呼吸,眼前的人在低笑。
「或許我掐死你是個好主意?省得你每天朝著我發瘋?」
頸邊的力道越來越緊,他因傷口的疼痛以及無法正常得喘息憋紅了臉,視線隨著缺乏氧氣而開始天旋地轉。
「——!」突然一名女性尖叫從旁傳來,感受到頸邊一鬆,得以呼吸的他不受控制地嗆咳,眼角餘光看見了一名皮膚黝黑綁著馬尾辮的少女正拉開旁人大聲斥責。
然而短促的音節以及奇怪的發聲來自於不明國度的方言,他無法聽懂,只能從那名用著通用語反擊的男人推斷內容。
「——幹什麼?我就說了不該把他鬆綁!他剛剛一見到我就要發瘋!」
然而少女尖厲的罵聲勢如破竹,很快男人就敗退下來,甚至帶著委屈的繼續抗議。
「——他才沒有清醒!你沒看到剛剛他的表情一副想要吃了我!」
什麼意思?一陣混亂後的他反而有些冷靜下來,儘管這個人的聲音如此熟悉,但從態度上似乎跟他不認識。
認錯人了?不、那多年擾亂自己安寧的可恨嗓音他是不可能聽錯的,怎麼回事?
青年心底閃過一絲異樣,驚覺在此之前遇到了紅帽,為什麼他會立刻失去了理智?甚至試圖回憶也只覺得畫面相當混亂,而面對眼前聲音非常相似的男子卻只是單純地感到憤怒而不瘋狂。
難不成真的認錯人了?
抱持著懷疑收攏了思緒回到現況,眼前忽然出現了少女的大臉,他嚇得往後貼緊了岩壁。
「——?」少女好像在對他問問題,見到他一臉迷惑,這才反應過來改變了語言:「你嗨好嗎?」
比男人還要濃厚的口音詢問,甚至有些走了調,但並不會難以理解。
「疼死了……」下意識脫口,少女隨即轉頭瞪了那名年輕男人一眼,而後安撫性的繼續說道。
「你傷口裂開了,我先幫你處理吧。」
「你們到底是誰?」因為剛才的折騰已經用光了力氣,他也只能乖乖點頭,任由人解開纏在身上的繃帶。
「你可以叫我黛菈,那個欺負你的混蛋是羅伊,前幾天把你救回來的。」少女熟練的拆開了血紅色繃帶,用著乾淨的布料擦拭著傷口周邊為他解答。
「不用太緊張,你擁有來自於北面朋友的證明,我們相信你並不是威脅。」對方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不信任,相當有耐心得繼續說道,在一旁的羅伊怪叫。
「黛菈!你不要太天真行不行,就算他脖子戴著信物他終究是赫薩特人!」
「可是你不就是因為這樣才救了他嘛!」黛菈略為不解的偏頭望了回去,隨即羅伊被少女的疑惑噎個正著,於是嘖了聲不再說話,轉頭收拾方才被他打落一一桌子的物品。
至少他明白了一件事,是他隨身配戴的獸牙墜鍊救了他一命,尤其是注意到少女以及身旁男子手臂上的異族刺青,顯然這對男女是屬於邊疆的某個部族。
很不巧的,赫薩特向來與這些民族合不來,甚至是仇視敵對,想必對方也是如此。
很快,少女麻利的手腳就將他包紮完畢,她提起了木籃子朝著他叮嚀。
「爺爺已經在熬藥了,我等等就會拿過來,你先好好休息,至於你——」她轉身故作凶狠的警告另一人,「你也知道他已經完全清醒了,給我好好照顧傷患不准再亂來!」
「是是是,趕快去拿藥吧你,傷患最重要。」羅伊相當敷衍的半推半就把人給趕出去,直到少女走遠不會在注意到他們才鬆了口氣。
「你好像還有疑問?」轉頭就見到凱爾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羅伊揚眉,語氣帶著挑釁。
「你不是紅帽?」說實在他到現在還是抱持著對方是不是紅帽的疑惑,儘管記憶還是相當混亂,但他猜想在那場危險的追逐中,最後昏迷的場景應該只有魔狼與他們兩人而已,突然蹦出了第三者也太過巧合。
況且這傢伙的態度比起少女更像是一般異族對於赫薩特人民的反應,而且還很反覆無常。
至少他不懂為何救下自己的人在他醒來後反而想殺了他。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沒好氣的撇嘴,羅伊來到他面前,傾身略帶著壓迫感的貼近,繼續嘲諷地說道:「你看過紅帽的臉?還是知道他有什麼特徵跟我一模一樣?噢,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根本不曉得。」
青年沉默了下來,的確,他並不知道紅帽底下的那張臉長什麼樣子,甚至半個特徵都沒有掌握,也許是因為紅帽對他造成的陰影太大,至始至終他對於仇人的記憶單純除了紅袍只剩黑色陰影下的那抹笑容。
唯一的憑仗只有對方那該死熟悉得要命的嗓音,但這卻又不能當成確切證據。
「唔,看你還是一臉不信。」似乎不怎麼在意,對方瞇了瞇眼,玩味的笑了聲,「好吧,我承認我是,那你想怎樣?」
又是一個改口,輕浮帶著敷衍性的承認反而降低了可信度,他皺起眉瞪著對方審視,隨即羅伊自討沒趣的揉了揉鼻尖,乾脆直起身。
「這回真的不瘋了啊,還以為這樣你又會直接抓狂了呢。」
感情對方只是想測試他是否真的清醒?他無語,這樣的瞎鬧反而讓自己的遲疑減輕了不少。
「不過你也不要以為沒事了,你的傳言在赫薩特可不少。」男人摸上桌面看似隨意的拾起一件物品審查,「唔,那群赫薩特的信徒都說追獵者來自於那群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謠言終究只是謠言。」他覺得這樣一驚一詐的實在有點疲累,只能強迫自己放鬆身體躺回床上,企圖讓疼痛能緩和些,而後聽見旁人不以為然的哼笑。
「據我所知探索者的公會執照一般來說都會記錄完整的姓名。」眼前出現的是他在公會持有的執照,凱爾修特四個大字就這樣靜靜躺在欄位上,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文字。
「但你的執照似乎有點特別?只聞名不見姓,就算捏造一個假姓也好,我有點好奇為什麼你沒這麼做。」
比起過往承受著外在的流言蜚語,他突然對於被質問身分這件事感到相當疲憊。
「重要嗎?既然聽信那些傳言怎還救我回來?覺得我無緣無故死在魔狼嘴裡還不如你來掐死我?」這句話幾乎是變相承認了對方的質疑,但青年已經不想去管這些破事。
「嘿!要知道你不清醒的時候多次都是掐著我不放。」聽出了他隱晦的抗議,羅伊只是聳聳肩將東西放回原處,「你這樣算是承認了?」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有證據?」依然學著對話說過的話反擊,可惜羅伊並不打算放過他。
「證據通常都出自當事人嘴裡,你知道你一瘋起來都會做什麼嗎?你真該慶幸每次『醒來』的時候黛菈都不在場。」脖子又傳來被禁錮的觸感,對方似乎是想防止自己突然暴起突襲,男人直視青年的眼眸想要把人看得透徹,他有股不安在騷動。
「唔,一開始總是把我認成紅帽想掐死我的,不過有趣的是——」賣著關子的笑語帶著不懷好意,如同分享秘密輕聲細語,「當你看清楚我手上的『刺青』後整個人就崩潰了,一直朝著我道歉,還喊著你沒有殺人呢?」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因對方毫不留情戳破不想提起的真相而發出了悲鳴,但他明確的知道自己並不想把這種話題進行下去。
「夠了!」於是青年失態的低吼,舉起手想用力把壓在上頭的人給推開,不過因身上的傷導致肌肉一牽動,椎心的痛楚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手臂只能無力的垂了下去。
「反應不錯嘛。」哼了聲,男人並不領情繼續說著,「你當時記憶看起來很混亂,該說的跟不該說的大概都講出來了吧,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北狼的信物會在你身上,你根本不配!」
邊提問邊自言自語,羅伊似乎越是說明越是不滿,直接伸手抓住他胸前那獸牙墜鍊就想扯開。
意識到唯一貼身攜帶的東西要被奪走,一股恐懼以及驚怒使他不顧一切奮力暴起,狠狠推開了人,將墜鍊緊抓在手裡戒備地瞪著搶奪者。
當然突然爆發的結果使他必須承受接下來的痛楚,天知道傷口是不是又裂開了,青年幾乎是要咬碎了牙隱忍著因疼痛孕育出的怒火,緊繃著身軀以防眼前的人做出其他舉動。
要說維持他不完全崩潰的唯一依靠只剩下胸前的墜鍊了,因為只要有它存在,就能無時無刻提醒著自己,他還有一個深愛的家人還活在世上,等著他尋找到他,等著他贖罪。
所以他無法忍受凡是覬覦獸牙墜鍊的人,不管是搶奪、甚至觸碰都不行。
——彷彿害怕著只要被外人一接觸,自己唯一剩下的東西就會消失無蹤。
然而被推開的男人並沒有再進一步動作,只是錯愕的瞅著自己瞧。
「你……在哭?對了,你朝我發瘋的時候也在哭,哈、你憑什麼?!」不可思議的喃喃自語,隨後轉為惱怒,他首次見到對方金色瞳孔中閃爍的恨意。
「別以為你擺出一副愧疚的表情就能擺脫你們做過的任何事!我最痛恨的就是你這種表情!以為這樣就能求得原諒?你這個偽善者!」像是要發洩般的低吼,但在憤怒中卻又殘留著深深的困惑。
「你還沒清醒的時候也是!為什麼你可以不顧自己身體也要抓著這條鍊子不放!想拿也拿不走!明明只是個破東西……!」對方越說越抓狂,胡亂的措辭沒有任何邏輯性。
凱爾被男人的歇斯底里給愣在原地,他沒去注意自己是否如對方所說的一樣真的哭了,又或是不自覺擺出了愧疚的神情。
他只察覺到了對方責問的言語比起恨意,更多的是數不盡的憤怒及悲傷。
為什麼?那雙因情緒而熾烈的金色瞳孔如火舌般狠狠灼上了他,四周被燃盡了氧氣,他開始覺得胸口悶痛難以呼吸。
——他想起來了,他唯一剩下的,那摯愛的家人,也擁有一模一樣的金色眼睛。
不要這樣。
看著那雙瞳孔彷彿見到了那名獸牙墜鍊的主人,無法抑制的愧疚卡在了喉間發出悲鳴,他晃了晃腦袋試圖將畫面給抹去。
別這麼看我。
他知道不論怎麼做都無法得到原諒,只是想讓對方明白他的懺悔。
因為他曾忘了一切,忘記了為什麼他的家會消失、忘記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騎士長的宅邸——甚至忘記了與他相處已久,那名獸牙墜鍊主人的存在。
最令人諷刺的是,讓他想起一切的人,竟是毀了他人生的紅帽。
對不起。
他看見那雙金瞳漸漸熄了火焰,如夢初醒,男人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對不起。
至今他還是想不起墜鍊主人的容顏,只記得那雙特別的金色眼睛,還有在那場大火之中無力垂下的金髮。
一遍又一遍的呢喃,儘管明白就算這樣不停的道歉也無法改變他曾遺忘的事實,卻試圖想要撫平那翻湧而上的責難。
「羅伊——爺爺叫我順便把這個帶來給你……嚇!你又幹了什麼了你!」少女的聲音很遙遠,但他已經無力去管轄,儘管在旁人眼中看來自己是如此狼狽。
「天啊!怎麼燒的這麼嚴重!」似乎有人摸上了他的額,茫然睜著模糊的視線想要看清,好像有股熱氣在耳邊迴盪。
——已經夠了,睡吧,凱。
隱隱約約的,他聽見了無止盡的懺悔有了回應,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有這麼一段時光,那個哄著他不安的人,耐著性子一遍又一遍的低語,直到他緩緩陷入了夢裡。
——睡吧。
也許連他自己都想不到,這一燒就燒了三天。
再度醒來的時候兩人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那次爭吵,甚至那名稱作羅伊的男人幾乎不再跟自己說話,反而是黛菈一手操辦照顧他的工作。
不得不說那名黑膚少女完美的繼承了邊疆部族單純的民族風情,不似羅伊偶爾流露出對於赫薩特憎恨的表情,反而相當積極且熱情的拉著他介紹著她們的村落,或是分享帶來的屬於東方森林特產的果實,這段時間與他混熟不少。
托這樣的福,凱爾終於明白了自己目前到底是待在了什麼地方。
這裡是大陸以東,屬於東安亞王國的領地,而黛菈的村莊則坐落被東方人供奉的奈瑟女神所庇護之下的綠林,亞鎂芙。
據少女所說在五天前羅伊就帶著他來到這裡,而且與人確認了時間後,才發現離他昏迷到醒來的期間離秋獵並不遠。
這令他訝異,在他所待的赫薩特方位是在大陸中央,要一口氣到極東地區沒花上十天半月根本不可能,就算使用了現今流行的飛行器到達東安亞,要帶著傷者通過飛行禁區的亞鎂芙林深處也要不少時間。
「唔,這並不是問題啊,羅伊是騎著納特帶你過來的。」少女如是回答。
「納特?」
「就是常常跑進來的那頭白狼呀!羅伊跟他的感情很要好呢,就跟家人一樣!」有聲有色的描繪著,不過這樣的答案只會讓青年越是困惑,半人高大小的狼載的動兩個人嗎?
不過眼前的少女太過親和,幾乎是有問必答,雖然有時候答案他未必能理解意思,他也覺得怪異。
「我是赫薩特人,你說這麼多沒問題?」看著少女毫無心機的將所有事情吐露於他,青年終是忍不住的提醒。
「我知道啊,不過這很重要嗎?」然而黛菈只是眨了眨眼滿臉疑惑,這讓凱爾有些無語,不得不懷疑這個村落是否隱世太過長久,連在外頭的狀況都不清楚。
「你這是什麼表情啊。」黛菈鼓著臉頰不滿的抱怨,「我知道的喔,赫薩特的人摧毀了多少村落,殺害了很多人——雖然聽起來很恐怖,但是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事情嘛,活在當下憑著直覺不是很好嗎?再說了你感覺上也不是壞人。」
也許是注意到青年臉色因她的話,本就帶著虛弱的蒼白臉色又變的更差些,少女連忙開口安慰。
「唔,反正爺爺說過病患是不分種族貴賤的嘛,而且如果你真的那麼壞的話是不可能得到它的!」指了指青年裸露在胸前的項鍊,半是欣賞望著那條紅繩下的獸牙紋路。
「送你這個東西的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吧,上面的刻紋很美喔,我還以為戴恩夫婦他們的刻紋已經是最漂亮的了。」少女篤定的說,並高舉手腕,炫耀似地想讓凱爾看清戴在上頭的兩個護腕。
看起來像是某種動物的毛髮編織成的護腕,表面鑲上的環形骨骼也有著奇特的花紋勾勒,淡淡的橘紅隱晦的轉動流光。
「這是我的信物哦!花紋的顏色很可愛吧?爺爺說過刻紋會顯示出配戴者的個性,交換信物的伴侶則會因對方的忠誠與愛護讓刻紋顏色更漂亮。」說到此,少女勾起甜甜的笑,相當仔細地盯著他胸前的墜鍊瞧。
「所以說啊,這麼愛一個人,對象還是北面的朋友,其實我比較懷疑你根本不是赫薩特人才對。」
「你就這麼確定他們的風俗跟你們一樣?」聽著對方的話語,青年內心卻泛著些許的酸澀感,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多愛對方,不然不可能曾將人給『遺忘』。
「唔,就算距離遙遠生活環境不一樣,不過在這方面的傳統還是很類似的喔?再說了羅伊都證明了你的墜子是真的,而且趁你睡著的時候還戀戀不捨的一直盯著不放呢!」少女歡快地繼續說著,隨即見到了他奇怪的表情,驚覺似的吐了吐舌。
「哎呀,不小心說溜嘴了,要替我保密!」
「哈啾——!黛菈你是不是又在說我壞話?」話語剛落,被點名的當事者正巧回來,揉了揉發癢的鼻尖沒好氣的指責少女。
「是你自己太敏感好不好!」朝著對方扮鬼臉,黛菈才開始收拾東西,提起籃子向青年道別。
「既然人回來了,我該回去幫忙啦!還有羅伊不准在跟人吵架知道了嘛!」
「行了行了,你是老媽子嗎!」白了一眼,羅伊開始趕人,巴不得這個傢伙趕快離開。
於是房內又回歸安靜,他沒興趣對一個沒什麼好感的人搭話,想必對方也是如此……如果無視掉那個扎人的視線的話。
起初他本是沒放在心上,對方偶爾都會用不怎麼友善的視線盯著自己瞧,好像想用眼神把自己給戳穿似的。
然而一想起少女說過在他睡著時,羅伊似乎一直看著他胸前的物品——好吧他注意到了,對方視線的確一直都停留在他胸前沒錯,一股雞皮疙瘩爬上,於是忍不住出聲。
「你幹麻?」
「沒幹麻。」對方只是哼了哼,又埋頭去做自己的事情,但只要他轉移視線就會感覺到那股灼熱的目光—--
「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談談。」有些受不了的瞪回去,男人揚了揚眉,一臉不屑。
「我們有什麼好談?」
「至少我想知道你一直盯著它的緣由是什麼?」抓起鍊子晃了晃,他瞇起湖水綠眸直視對方。
「關你什麼事?」顯然不配合。
「我不覺得你的視線有多麼隱晦,已經嚴重干擾到我。」
「我也不覺得一個霸佔我住所的傢伙有資格管我作什麼。」
「行,那我離開。」說罷,青年就打算起身,已經休息了一段時間,傷口也比較不這麼疼痛,他想他應該還是有行動能力的。
「既然都來了,你以為你走的了?」然而下秒身前就被一個陰影擋住,他見男人雙手環胸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我不明白你帶我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皺起眉,青年還是有傷患的自知之明,想要硬來肯定討不到好處,於是坐在床沿慢條斯理的繼續詢問,「再說了,我也不可能一直待在這。」
「你以為我們能在你們國家安全行動是一件輕鬆的事?不如直接把你帶回來還不會招惹危險,況且你身上的傷可不小,能活著走出這片森林?」
「既然不是一件輕鬆的事,那你到赫薩特又是要做什麼?」瞇起眼,他彷彿想確認什麼似的繼續詢問。
「這你不需要知道。」
「可我不明白。」青年首次勾起了笑容,他看著一臉莫名的男人繼續開口:「你在赫薩特做什麼我的確沒必要知道,可是從頭到尾我可是用赫薩語跟你談話,據我所知,現今的赫薩特除了貴族階層,一般民眾只會通用語而已——」
「為什麼你會這麼熟悉?」
金色瞳孔似乎呆住了,但他並沒有因為對方被戳破一個事實而輕鬆,反而有些緊張起來。
一般的邊疆部族說到底也是普通人,如果離一個國家相近,偶爾也是會有混進城鎮取得資源的人存在。
先別提一個東方民族大老遠跑去赫薩特做什麼,要知道碰見貴族是一件困難的事,何況赫薩語最常被使用在一些秘密商議或是貴族階層的社交場面上,普通人想要接觸是完全不可能的,何況是異族。
除非是特殊要求刻意尋求管道學習,例如委派間諜,又或是恐怖活動,在他記憶中知道會赫薩語的異族只有兩人,何況對方聲音又是如此熟悉—--
「果然是你吧?紅帽,你的聲音騙不了我,況且在那時突然多出一個人救援也太奇怪了。」不自覺握緊了手,他能感覺到掌心傳來了刺痛,青年有些意外這次確認了對方身分卻沒有因仇恨而失去理智,難不成是因為紅帽並沒有穿上他所熟悉的紅袍,又或是那雙金色眼睛的緣故?
「哈、哈哈哈哈——騙不了你?這是我聽過最大的笑話。」終於回過神的男人摀著臉狂笑,拔高怪異的嗓音令他寒毛直豎,要說最初聽見對方的聲調也許有些偏差,但此時的笑聲卻與記憶中相形重疊。
「我承認被你擺了一道,但我也說過了你沒有證據。」笑聲終於停息,男人的唇角卻還是微微上揚,幾乎是貼著他的臉嘲笑似地逼迫。
「只因聲音跟語言斷定會不會太草率了點?為什麼聽得懂赫薩語?你真的了解我嗎?還是真的見過紅帽的臉?你根本什麼都不明白!」對方的聲音在發抖,像是極力隱忍著未知的情緒。
「你不說我當然不知道。」青年盯著那張又因憤怒些微扭曲的臉,儘管還是有些遲疑,但情緒卻並無與對方一樣沸騰而起。
「也許你說的對,紅帽沒有理由救我到這種地步。」指了指他所坐的床鋪,他只是靜靜地述說,「但是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你要救我,甚至不惜帶我來這裡,還讓出了你的住所?」
現今大陸除了赫薩特以外,其他國家對於邊疆民族的敵意反而日漸減少,相對的在看守方面也寬鬆很多,就算不方便進城,隨便把他扔在城門口也是有機會被其他人發現的。
但是對方沒有這麼做。
沉重的呼吸在耳邊迴盪,他毫不畏懼地直視那雙兇惡的雙眸,耐住性子陪同對方沉默。
長時間的僵持終是得到了收穫,他見對方挫敗的垮下肩癱坐在椅子上,略帶自暴自棄的嗓音轉小。
「哈,我還真想問自己為什麼……大概是你戴著的『東西』讓我覺得心煩罷了。」
「你為什麼很在意它?」
「為什麼?」羅伊摀住了半張臉,金眸盯著天花板發呆,「北狼的信物出現在赫薩特人身上,而且刻紋還如此『完整』本就是件荒唐的事。」
「更荒唐的是,你來自於萊拉普斯的傳言基本上在赫薩特人人皆知,為什麼惡魔會佩戴這種東西?而信物上的訊息告訴我你對這條項鍊的主人還如此愛護!」坐起身,他充滿不甘的瞪著那獸牙墜子,深吐了口氣。
「你不會懂,我們不少人因你們喪失了性命,所以很珍惜進行信物交換的伴侶,就算不是同族也好,我們也不會容忍已選定伴侶的族人這輩子失去另一半。」
「這樣你滿意了?當然,你還是堅持我是紅帽的話,歡迎去找證據,想要翻遍我的屋子也沒問題,反正你不做點什麼根本無法放下疑心的是吧?若真找到我在承認也不遲。」洩氣似地將話說完,男人擺出了一副拒絕談話的表情,不顧他的反應走到了門口。
「聽好了,就算你身上帶著那條鍊子我還是不相信你。」就像是對青年宣告,他在離開前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你們都是群騙子。」
熾烈的光芒拉開了序幕,清晰的黑影如同演員在焰紅色的牆上跳躍,一道道尖刺圖形不停在人影上撕裂,碎小的不規則黑塊如煙花散落。
啪嘰——啪嘰—--
他聽到了,那是血肉被碾碎咀嚼的聲音。
要逃走,必須逃走,邁出步伐,視野如快轉那般迅速前進。
黑色,不管逃到哪裡都是黑色。
他突然感到了冷,似乎有什麼在他上頭籠罩,野獸的喘息如咒語般成功束縛了瘦小身驅。
要被撕裂了?還是要被吃掉了?
還沒來得及確認答案,暖意擁抱住了他,很熱,甚至有些滾燙,他落進了一片血紅的湖水中。
他死了嗎?還是還沒死?
凱——!
著急的呼喊穿透了湖面,就像根救命稻草,他掙扎著想要將手伸到聲音的來源處。
鮮紅色燃燒了,蒸發了湖水,在呼喊的前方化開了一條石磚路。
而後,紅袍揚起。
是誰?在前方的男人是誰?
——你還真是狼狽啊。
如看見同齡孩童出糗般帶著玩笑意味的言語,與記憶中熟悉的嗓音搭不上調,他企圖看清袍子底下那張被陰影埋沒的臉,可惜視線卻模糊不清。
不過這不重要,他看見了那個男人背上沉寂下來的金色髮絲。
穿著紅袍的男人勾起唇角,像是發現了有趣的事物般諷刺狂笑。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將失去最重要的愛人。
——那麼,你最親愛的『弟弟』我就帶走了。
直到低沉嘲弄的言語如利劍穿透了心臟,他終於反應過來,狂躁憤怒的情感不受控制的翻湧而出,彷彿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用盡力氣的嘶吼。
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大火侵蝕了目光,眼底只剩燒灼殘留的灰褐,眨了眨眼,冰冷的岩石色彩出現在視線裡,稍微冰涼的空氣與夢中大火的溫度成了對比。
頭部傳來了鈍痛如導線般延伸到四肢,難受啟唇發出宣洩似的悲鳴,青年才捂著頭緩緩坐起身,胸口難以言喻的灼燒感以及心臟躁亂的顫動讓呼吸差點窒息──就如同殘留在夢裡的憤怒餘韻還未完全消退。
「呼……」大口喘氣試圖平撫情緒,歛下眸,他有些茫然自己怎麼會在這裡,記憶很模糊,印象中他只有看到大片的紅色以及在裡頭伺機偷襲的魔狼。
接著發生了什麼?他蹙起眉頭艱困的思考,依稀記得見到了雷電擦出的火光,隱隱約約地好像聽見了那可惡的笑聲。
後腦開始抽疼,他分不清這笑聲原自於他昏迷前的記憶,抑或方才可怕的夢境。
青年想起了他的家被毀壞的那一天,紅袍男人帶領狼群無情撕碎他深愛的家人,在獠牙底下深紅色的血肉以及裸露出被染成粉色的白骨,還有骨頭咬碎令人不寒而慄的咀嚼聲彷彿還在耳膜邊鼓譟。
他又聞到了東西被燒焦且混雜了血腥的臭味。
「嗚──」下意識摀住嘴,伸手企圖拿取隨身攜帶的藥瓶,但在腰上摸了圈才驚覺自己的東西不翼而飛,慌亂的抬起頭才見到隨身腰包以及武器被擺在不遠處的桌上,裡頭的物品像是被排查般整齊擺滿了桌面,當然,也包括了他的藥。
一道刺眼的光在他強壓著噁心感正準備有所動作時射入,反射性瞇起湖水綠眸,轉眼就看見遠處的布簾被掀開了一道縫隙,隱隱約約能見到黑色人影晃動。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當簾幕落下掩蓋住光線後,那雙裸露出來的金色眼睛。
啊,想起來了,那是他昏迷前最後畫面出現的雙眸。
然而這並不能阻止他接下來的念頭,他溺水似地撲向了桌面,不顧是否揮落多少桌上零散的物品,直接抓起了藥瓶轉開了瓶蓋,將倒出的藥丸一口吞入,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
也許是心理作用,在藥效還沒起作用之前噁心感已逐漸減弱,讓他舒適了許多,隨即腹部傳來了如鑽頭鑽入的疼痛,他無法忍受地弓起身子,散去所有力氣倒回了床上,視野往下看去,就見到不知被什麼人包紮過的乾淨繃帶慢慢染上了血跡。
若不是因遲來的疼痛,他或許還沒發覺自己是受了多麼嚴重的傷。
接著,他望向被自己激烈舉動給嚇著的外來者,對方似乎愣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
詭異的靜默在這空間蔓延,突然簾幕波動,一抹白影進入了他的視線,瞬間令他神經緊繃,差點把握在手中的藥瓶給扔了出去。
那是一頭半人高、擁有漂亮雪白毛髮的狼,灰藍色的獸瞳只是瞧了自己一眼,隨後像是不屑般輕輕甩了一下頭顱就往隔壁人蹭去。
而旁人終於回過了神,瞅了一眼他緊繃的模樣可笑地牽起嘴角,蹲下身輕輕揉了揉白狼的頭頂,拍了拍背,發出一些奇怪的鼻音。
嗚嗚──白狼像是聽懂對方的話,拱了拱對方的頸窩,晃了晃狼尾便跑了出去。
見那匹狼離開,才緩緩鬆開了緊繃的身驅,下一秒黑影壟罩住他的頭頂,他注意到對方那雙金色瞳孔並不似一般人,而是如同獸類般的狹長虹膜。
「你……醒了?」奇特的異國腔調傳入耳中,有些生澀的通用語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意味,卻足以讓他炸起一股寒意,儘管聲音高了些,卻與前陣子追逐的人似曾相似—--
但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來人一見到他的表情臉色立即驟變,連忙抓住他的雙手狠狠地把人壓回床上,手腕以及腹部傳來了劇痛瞬間麻痺了神經,青年艱困地咬牙吐露出內心憤意。
「紅、帽……!」
「怎麼?在你眼裡只要是我們這些異族都是紅帽?」對方危險地瞇起雙眸,唇角勾著不屑的嘲笑,像是分享那般垂下頭在他的耳邊低語,「你知道嗎?救你回來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腦袋一定是被門夾了才沒把你放著餵狼!」
「你——呃?!」憤怒地扭動手臂試圖甩開禁錮,他感覺喉間一緊,硬生生被截斷了呼吸,眼前的人在低笑。
「或許我掐死你是個好主意?省得你每天朝著我發瘋?」
頸邊的力道越來越緊,他因傷口的疼痛以及無法正常得喘息憋紅了臉,視線隨著缺乏氧氣而開始天旋地轉。
「——!」突然一名女性尖叫從旁傳來,感受到頸邊一鬆,得以呼吸的他不受控制地嗆咳,眼角餘光看見了一名皮膚黝黑綁著馬尾辮的少女正拉開旁人大聲斥責。
然而短促的音節以及奇怪的發聲來自於不明國度的方言,他無法聽懂,只能從那名用著通用語反擊的男人推斷內容。
「——幹什麼?我就說了不該把他鬆綁!他剛剛一見到我就要發瘋!」
然而少女尖厲的罵聲勢如破竹,很快男人就敗退下來,甚至帶著委屈的繼續抗議。
「——他才沒有清醒!你沒看到剛剛他的表情一副想要吃了我!」
什麼意思?一陣混亂後的他反而有些冷靜下來,儘管這個人的聲音如此熟悉,但從態度上似乎跟他不認識。
認錯人了?不、那多年擾亂自己安寧的可恨嗓音他是不可能聽錯的,怎麼回事?
青年心底閃過一絲異樣,驚覺在此之前遇到了紅帽,為什麼他會立刻失去了理智?甚至試圖回憶也只覺得畫面相當混亂,而面對眼前聲音非常相似的男子卻只是單純地感到憤怒而不瘋狂。
難不成真的認錯人了?
抱持著懷疑收攏了思緒回到現況,眼前忽然出現了少女的大臉,他嚇得往後貼緊了岩壁。
「——?」少女好像在對他問問題,見到他一臉迷惑,這才反應過來改變了語言:「你嗨好嗎?」
比男人還要濃厚的口音詢問,甚至有些走了調,但並不會難以理解。
「疼死了……」下意識脫口,少女隨即轉頭瞪了那名年輕男人一眼,而後安撫性的繼續說道。
「你傷口裂開了,我先幫你處理吧。」
「你們到底是誰?」因為剛才的折騰已經用光了力氣,他也只能乖乖點頭,任由人解開纏在身上的繃帶。
「你可以叫我黛菈,那個欺負你的混蛋是羅伊,前幾天把你救回來的。」少女熟練的拆開了血紅色繃帶,用著乾淨的布料擦拭著傷口周邊為他解答。
「不用太緊張,你擁有來自於北面朋友的證明,我們相信你並不是威脅。」對方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不信任,相當有耐心得繼續說道,在一旁的羅伊怪叫。
「黛菈!你不要太天真行不行,就算他脖子戴著信物他終究是赫薩特人!」
「可是你不就是因為這樣才救了他嘛!」黛菈略為不解的偏頭望了回去,隨即羅伊被少女的疑惑噎個正著,於是嘖了聲不再說話,轉頭收拾方才被他打落一一桌子的物品。
至少他明白了一件事,是他隨身配戴的獸牙墜鍊救了他一命,尤其是注意到少女以及身旁男子手臂上的異族刺青,顯然這對男女是屬於邊疆的某個部族。
很不巧的,赫薩特向來與這些民族合不來,甚至是仇視敵對,想必對方也是如此。
很快,少女麻利的手腳就將他包紮完畢,她提起了木籃子朝著他叮嚀。
「爺爺已經在熬藥了,我等等就會拿過來,你先好好休息,至於你——」她轉身故作凶狠的警告另一人,「你也知道他已經完全清醒了,給我好好照顧傷患不准再亂來!」
「是是是,趕快去拿藥吧你,傷患最重要。」羅伊相當敷衍的半推半就把人給趕出去,直到少女走遠不會在注意到他們才鬆了口氣。
「你好像還有疑問?」轉頭就見到凱爾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羅伊揚眉,語氣帶著挑釁。
「你不是紅帽?」說實在他到現在還是抱持著對方是不是紅帽的疑惑,儘管記憶還是相當混亂,但他猜想在那場危險的追逐中,最後昏迷的場景應該只有魔狼與他們兩人而已,突然蹦出了第三者也太過巧合。
況且這傢伙的態度比起少女更像是一般異族對於赫薩特人民的反應,而且還很反覆無常。
至少他不懂為何救下自己的人在他醒來後反而想殺了他。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沒好氣的撇嘴,羅伊來到他面前,傾身略帶著壓迫感的貼近,繼續嘲諷地說道:「你看過紅帽的臉?還是知道他有什麼特徵跟我一模一樣?噢,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根本不曉得。」
青年沉默了下來,的確,他並不知道紅帽底下的那張臉長什麼樣子,甚至半個特徵都沒有掌握,也許是因為紅帽對他造成的陰影太大,至始至終他對於仇人的記憶單純除了紅袍只剩黑色陰影下的那抹笑容。
唯一的憑仗只有對方那該死熟悉得要命的嗓音,但這卻又不能當成確切證據。
「唔,看你還是一臉不信。」似乎不怎麼在意,對方瞇了瞇眼,玩味的笑了聲,「好吧,我承認我是,那你想怎樣?」
又是一個改口,輕浮帶著敷衍性的承認反而降低了可信度,他皺起眉瞪著對方審視,隨即羅伊自討沒趣的揉了揉鼻尖,乾脆直起身。
「這回真的不瘋了啊,還以為這樣你又會直接抓狂了呢。」
感情對方只是想測試他是否真的清醒?他無語,這樣的瞎鬧反而讓自己的遲疑減輕了不少。
「不過你也不要以為沒事了,你的傳言在赫薩特可不少。」男人摸上桌面看似隨意的拾起一件物品審查,「唔,那群赫薩特的信徒都說追獵者來自於那群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謠言終究只是謠言。」他覺得這樣一驚一詐的實在有點疲累,只能強迫自己放鬆身體躺回床上,企圖讓疼痛能緩和些,而後聽見旁人不以為然的哼笑。
「據我所知探索者的公會執照一般來說都會記錄完整的姓名。」眼前出現的是他在公會持有的執照,凱爾修特四個大字就這樣靜靜躺在欄位上,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文字。
「但你的執照似乎有點特別?只聞名不見姓,就算捏造一個假姓也好,我有點好奇為什麼你沒這麼做。」
比起過往承受著外在的流言蜚語,他突然對於被質問身分這件事感到相當疲憊。
「重要嗎?既然聽信那些傳言怎還救我回來?覺得我無緣無故死在魔狼嘴裡還不如你來掐死我?」這句話幾乎是變相承認了對方的質疑,但青年已經不想去管這些破事。
「嘿!要知道你不清醒的時候多次都是掐著我不放。」聽出了他隱晦的抗議,羅伊只是聳聳肩將東西放回原處,「你這樣算是承認了?」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有證據?」依然學著對話說過的話反擊,可惜羅伊並不打算放過他。
「證據通常都出自當事人嘴裡,你知道你一瘋起來都會做什麼嗎?你真該慶幸每次『醒來』的時候黛菈都不在場。」脖子又傳來被禁錮的觸感,對方似乎是想防止自己突然暴起突襲,男人直視青年的眼眸想要把人看得透徹,他有股不安在騷動。
「唔,一開始總是把我認成紅帽想掐死我的,不過有趣的是——」賣著關子的笑語帶著不懷好意,如同分享秘密輕聲細語,「當你看清楚我手上的『刺青』後整個人就崩潰了,一直朝著我道歉,還喊著你沒有殺人呢?」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因對方毫不留情戳破不想提起的真相而發出了悲鳴,但他明確的知道自己並不想把這種話題進行下去。
「夠了!」於是青年失態的低吼,舉起手想用力把壓在上頭的人給推開,不過因身上的傷導致肌肉一牽動,椎心的痛楚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手臂只能無力的垂了下去。
「反應不錯嘛。」哼了聲,男人並不領情繼續說著,「你當時記憶看起來很混亂,該說的跟不該說的大概都講出來了吧,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北狼的信物會在你身上,你根本不配!」
邊提問邊自言自語,羅伊似乎越是說明越是不滿,直接伸手抓住他胸前那獸牙墜鍊就想扯開。
意識到唯一貼身攜帶的東西要被奪走,一股恐懼以及驚怒使他不顧一切奮力暴起,狠狠推開了人,將墜鍊緊抓在手裡戒備地瞪著搶奪者。
當然突然爆發的結果使他必須承受接下來的痛楚,天知道傷口是不是又裂開了,青年幾乎是要咬碎了牙隱忍著因疼痛孕育出的怒火,緊繃著身軀以防眼前的人做出其他舉動。
要說維持他不完全崩潰的唯一依靠只剩下胸前的墜鍊了,因為只要有它存在,就能無時無刻提醒著自己,他還有一個深愛的家人還活在世上,等著他尋找到他,等著他贖罪。
所以他無法忍受凡是覬覦獸牙墜鍊的人,不管是搶奪、甚至觸碰都不行。
——彷彿害怕著只要被外人一接觸,自己唯一剩下的東西就會消失無蹤。
然而被推開的男人並沒有再進一步動作,只是錯愕的瞅著自己瞧。
「你……在哭?對了,你朝我發瘋的時候也在哭,哈、你憑什麼?!」不可思議的喃喃自語,隨後轉為惱怒,他首次見到對方金色瞳孔中閃爍的恨意。
「別以為你擺出一副愧疚的表情就能擺脫你們做過的任何事!我最痛恨的就是你這種表情!以為這樣就能求得原諒?你這個偽善者!」像是要發洩般的低吼,但在憤怒中卻又殘留著深深的困惑。
「你還沒清醒的時候也是!為什麼你可以不顧自己身體也要抓著這條鍊子不放!想拿也拿不走!明明只是個破東西……!」對方越說越抓狂,胡亂的措辭沒有任何邏輯性。
凱爾被男人的歇斯底里給愣在原地,他沒去注意自己是否如對方所說的一樣真的哭了,又或是不自覺擺出了愧疚的神情。
他只察覺到了對方責問的言語比起恨意,更多的是數不盡的憤怒及悲傷。
為什麼?那雙因情緒而熾烈的金色瞳孔如火舌般狠狠灼上了他,四周被燃盡了氧氣,他開始覺得胸口悶痛難以呼吸。
——他想起來了,他唯一剩下的,那摯愛的家人,也擁有一模一樣的金色眼睛。
不要這樣。
看著那雙瞳孔彷彿見到了那名獸牙墜鍊的主人,無法抑制的愧疚卡在了喉間發出悲鳴,他晃了晃腦袋試圖將畫面給抹去。
別這麼看我。
他知道不論怎麼做都無法得到原諒,只是想讓對方明白他的懺悔。
因為他曾忘了一切,忘記了為什麼他的家會消失、忘記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騎士長的宅邸——甚至忘記了與他相處已久,那名獸牙墜鍊主人的存在。
最令人諷刺的是,讓他想起一切的人,竟是毀了他人生的紅帽。
對不起。
他看見那雙金瞳漸漸熄了火焰,如夢初醒,男人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對不起。
至今他還是想不起墜鍊主人的容顏,只記得那雙特別的金色眼睛,還有在那場大火之中無力垂下的金髮。
一遍又一遍的呢喃,儘管明白就算這樣不停的道歉也無法改變他曾遺忘的事實,卻試圖想要撫平那翻湧而上的責難。
「羅伊——爺爺叫我順便把這個帶來給你……嚇!你又幹了什麼了你!」少女的聲音很遙遠,但他已經無力去管轄,儘管在旁人眼中看來自己是如此狼狽。
「天啊!怎麼燒的這麼嚴重!」似乎有人摸上了他的額,茫然睜著模糊的視線想要看清,好像有股熱氣在耳邊迴盪。
——已經夠了,睡吧,凱。
隱隱約約的,他聽見了無止盡的懺悔有了回應,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有這麼一段時光,那個哄著他不安的人,耐著性子一遍又一遍的低語,直到他緩緩陷入了夢裡。
——睡吧。
也許連他自己都想不到,這一燒就燒了三天。
再度醒來的時候兩人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那次爭吵,甚至那名稱作羅伊的男人幾乎不再跟自己說話,反而是黛菈一手操辦照顧他的工作。
不得不說那名黑膚少女完美的繼承了邊疆部族單純的民族風情,不似羅伊偶爾流露出對於赫薩特憎恨的表情,反而相當積極且熱情的拉著他介紹著她們的村落,或是分享帶來的屬於東方森林特產的果實,這段時間與他混熟不少。
托這樣的福,凱爾終於明白了自己目前到底是待在了什麼地方。
這裡是大陸以東,屬於東安亞王國的領地,而黛菈的村莊則坐落被東方人供奉的奈瑟女神所庇護之下的綠林,亞鎂芙。
據少女所說在五天前羅伊就帶著他來到這裡,而且與人確認了時間後,才發現離他昏迷到醒來的期間離秋獵並不遠。
這令他訝異,在他所待的赫薩特方位是在大陸中央,要一口氣到極東地區沒花上十天半月根本不可能,就算使用了現今流行的飛行器到達東安亞,要帶著傷者通過飛行禁區的亞鎂芙林深處也要不少時間。
「唔,這並不是問題啊,羅伊是騎著納特帶你過來的。」少女如是回答。
「納特?」
「就是常常跑進來的那頭白狼呀!羅伊跟他的感情很要好呢,就跟家人一樣!」有聲有色的描繪著,不過這樣的答案只會讓青年越是困惑,半人高大小的狼載的動兩個人嗎?
不過眼前的少女太過親和,幾乎是有問必答,雖然有時候答案他未必能理解意思,他也覺得怪異。
「我是赫薩特人,你說這麼多沒問題?」看著少女毫無心機的將所有事情吐露於他,青年終是忍不住的提醒。
「我知道啊,不過這很重要嗎?」然而黛菈只是眨了眨眼滿臉疑惑,這讓凱爾有些無語,不得不懷疑這個村落是否隱世太過長久,連在外頭的狀況都不清楚。
「你這是什麼表情啊。」黛菈鼓著臉頰不滿的抱怨,「我知道的喔,赫薩特的人摧毀了多少村落,殺害了很多人——雖然聽起來很恐怖,但是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事情嘛,活在當下憑著直覺不是很好嗎?再說了你感覺上也不是壞人。」
也許是注意到青年臉色因她的話,本就帶著虛弱的蒼白臉色又變的更差些,少女連忙開口安慰。
「唔,反正爺爺說過病患是不分種族貴賤的嘛,而且如果你真的那麼壞的話是不可能得到它的!」指了指青年裸露在胸前的項鍊,半是欣賞望著那條紅繩下的獸牙紋路。
「送你這個東西的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吧,上面的刻紋很美喔,我還以為戴恩夫婦他們的刻紋已經是最漂亮的了。」少女篤定的說,並高舉手腕,炫耀似地想讓凱爾看清戴在上頭的兩個護腕。
看起來像是某種動物的毛髮編織成的護腕,表面鑲上的環形骨骼也有著奇特的花紋勾勒,淡淡的橘紅隱晦的轉動流光。
「這是我的信物哦!花紋的顏色很可愛吧?爺爺說過刻紋會顯示出配戴者的個性,交換信物的伴侶則會因對方的忠誠與愛護讓刻紋顏色更漂亮。」說到此,少女勾起甜甜的笑,相當仔細地盯著他胸前的墜鍊瞧。
「所以說啊,這麼愛一個人,對象還是北面的朋友,其實我比較懷疑你根本不是赫薩特人才對。」
「你就這麼確定他們的風俗跟你們一樣?」聽著對方的話語,青年內心卻泛著些許的酸澀感,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多愛對方,不然不可能曾將人給『遺忘』。
「唔,就算距離遙遠生活環境不一樣,不過在這方面的傳統還是很類似的喔?再說了羅伊都證明了你的墜子是真的,而且趁你睡著的時候還戀戀不捨的一直盯著不放呢!」少女歡快地繼續說著,隨即見到了他奇怪的表情,驚覺似的吐了吐舌。
「哎呀,不小心說溜嘴了,要替我保密!」
「哈啾——!黛菈你是不是又在說我壞話?」話語剛落,被點名的當事者正巧回來,揉了揉發癢的鼻尖沒好氣的指責少女。
「是你自己太敏感好不好!」朝著對方扮鬼臉,黛菈才開始收拾東西,提起籃子向青年道別。
「既然人回來了,我該回去幫忙啦!還有羅伊不准在跟人吵架知道了嘛!」
「行了行了,你是老媽子嗎!」白了一眼,羅伊開始趕人,巴不得這個傢伙趕快離開。
於是房內又回歸安靜,他沒興趣對一個沒什麼好感的人搭話,想必對方也是如此……如果無視掉那個扎人的視線的話。
起初他本是沒放在心上,對方偶爾都會用不怎麼友善的視線盯著自己瞧,好像想用眼神把自己給戳穿似的。
然而一想起少女說過在他睡著時,羅伊似乎一直看著他胸前的物品——好吧他注意到了,對方視線的確一直都停留在他胸前沒錯,一股雞皮疙瘩爬上,於是忍不住出聲。
「你幹麻?」
「沒幹麻。」對方只是哼了哼,又埋頭去做自己的事情,但只要他轉移視線就會感覺到那股灼熱的目光—--
「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談談。」有些受不了的瞪回去,男人揚了揚眉,一臉不屑。
「我們有什麼好談?」
「至少我想知道你一直盯著它的緣由是什麼?」抓起鍊子晃了晃,他瞇起湖水綠眸直視對方。
「關你什麼事?」顯然不配合。
「我不覺得你的視線有多麼隱晦,已經嚴重干擾到我。」
「我也不覺得一個霸佔我住所的傢伙有資格管我作什麼。」
「行,那我離開。」說罷,青年就打算起身,已經休息了一段時間,傷口也比較不這麼疼痛,他想他應該還是有行動能力的。
「既然都來了,你以為你走的了?」然而下秒身前就被一個陰影擋住,他見男人雙手環胸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我不明白你帶我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皺起眉,青年還是有傷患的自知之明,想要硬來肯定討不到好處,於是坐在床沿慢條斯理的繼續詢問,「再說了,我也不可能一直待在這。」
「你以為我們能在你們國家安全行動是一件輕鬆的事?不如直接把你帶回來還不會招惹危險,況且你身上的傷可不小,能活著走出這片森林?」
「既然不是一件輕鬆的事,那你到赫薩特又是要做什麼?」瞇起眼,他彷彿想確認什麼似的繼續詢問。
「這你不需要知道。」
「可我不明白。」青年首次勾起了笑容,他看著一臉莫名的男人繼續開口:「你在赫薩特做什麼我的確沒必要知道,可是從頭到尾我可是用赫薩語跟你談話,據我所知,現今的赫薩特除了貴族階層,一般民眾只會通用語而已——」
「為什麼你會這麼熟悉?」
金色瞳孔似乎呆住了,但他並沒有因為對方被戳破一個事實而輕鬆,反而有些緊張起來。
一般的邊疆部族說到底也是普通人,如果離一個國家相近,偶爾也是會有混進城鎮取得資源的人存在。
先別提一個東方民族大老遠跑去赫薩特做什麼,要知道碰見貴族是一件困難的事,何況赫薩語最常被使用在一些秘密商議或是貴族階層的社交場面上,普通人想要接觸是完全不可能的,何況是異族。
除非是特殊要求刻意尋求管道學習,例如委派間諜,又或是恐怖活動,在他記憶中知道會赫薩語的異族只有兩人,何況對方聲音又是如此熟悉—--
「果然是你吧?紅帽,你的聲音騙不了我,況且在那時突然多出一個人救援也太奇怪了。」不自覺握緊了手,他能感覺到掌心傳來了刺痛,青年有些意外這次確認了對方身分卻沒有因仇恨而失去理智,難不成是因為紅帽並沒有穿上他所熟悉的紅袍,又或是那雙金色眼睛的緣故?
「哈、哈哈哈哈——騙不了你?這是我聽過最大的笑話。」終於回過神的男人摀著臉狂笑,拔高怪異的嗓音令他寒毛直豎,要說最初聽見對方的聲調也許有些偏差,但此時的笑聲卻與記憶中相形重疊。
「我承認被你擺了一道,但我也說過了你沒有證據。」笑聲終於停息,男人的唇角卻還是微微上揚,幾乎是貼著他的臉嘲笑似地逼迫。
「只因聲音跟語言斷定會不會太草率了點?為什麼聽得懂赫薩語?你真的了解我嗎?還是真的見過紅帽的臉?你根本什麼都不明白!」對方的聲音在發抖,像是極力隱忍著未知的情緒。
「你不說我當然不知道。」青年盯著那張又因憤怒些微扭曲的臉,儘管還是有些遲疑,但情緒卻並無與對方一樣沸騰而起。
「也許你說的對,紅帽沒有理由救我到這種地步。」指了指他所坐的床鋪,他只是靜靜地述說,「但是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你要救我,甚至不惜帶我來這裡,還讓出了你的住所?」
現今大陸除了赫薩特以外,其他國家對於邊疆民族的敵意反而日漸減少,相對的在看守方面也寬鬆很多,就算不方便進城,隨便把他扔在城門口也是有機會被其他人發現的。
但是對方沒有這麼做。
沉重的呼吸在耳邊迴盪,他毫不畏懼地直視那雙兇惡的雙眸,耐住性子陪同對方沉默。
長時間的僵持終是得到了收穫,他見對方挫敗的垮下肩癱坐在椅子上,略帶自暴自棄的嗓音轉小。
「哈,我還真想問自己為什麼……大概是你戴著的『東西』讓我覺得心煩罷了。」
「你為什麼很在意它?」
「為什麼?」羅伊摀住了半張臉,金眸盯著天花板發呆,「北狼的信物出現在赫薩特人身上,而且刻紋還如此『完整』本就是件荒唐的事。」
「更荒唐的是,你來自於萊拉普斯的傳言基本上在赫薩特人人皆知,為什麼惡魔會佩戴這種東西?而信物上的訊息告訴我你對這條項鍊的主人還如此愛護!」坐起身,他充滿不甘的瞪著那獸牙墜子,深吐了口氣。
「你不會懂,我們不少人因你們喪失了性命,所以很珍惜進行信物交換的伴侶,就算不是同族也好,我們也不會容忍已選定伴侶的族人這輩子失去另一半。」
「這樣你滿意了?當然,你還是堅持我是紅帽的話,歡迎去找證據,想要翻遍我的屋子也沒問題,反正你不做點什麼根本無法放下疑心的是吧?若真找到我在承認也不遲。」洩氣似地將話說完,男人擺出了一副拒絕談話的表情,不顧他的反應走到了門口。
「聽好了,就算你身上帶著那條鍊子我還是不相信你。」就像是對青年宣告,他在離開前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你們都是群騙子。」